洛阳读匾：贞烈与哀愁
她静静地挂在墙上。在周围一片匾额间，她的外观并不醒目，大小适中，匾式普通，漆饰凋落后，露出木头本色。但我走到她面前，却立刻停住。题着四个大字：从容就义。（图1）
行楷，笔势朴拙厚劲，阴刻，刀工粗豪，入板较深，这四个字嵌在板上，感觉有点挤，有点压。从容就义，我下意识地想到：这方匾是立给哪个革命烈士吧？去看款，右侧上款竟是一段小短文：恭颂大壸范李母宫孺人女节 孺人方在闺时 闻聘已之李公卒于异乡学中 默为悼叹 遂于卧室六日不食而死 蒙旨旌为义女 乡党书是额以义之 大意是：姓宫的女 子被许聘给李家，未过门，却听到李姓男子死在异乡学堂中，该女在自己闺房内绝食六天而死。官方闻知，旌表她为大义女子，乡党立此匾以弘扬其义举。短文中的大壸范，是对女子的敬称，孺人，一般是给七品及以下官员的母亲或妻室的封号。此时，该女许嫁的李公尚在求学也许还未封官，因此这可能是一个追赠的封号。匾额的下款：咸丰九年十月谷旦 乡眷仝顿首 谷旦为吉祥美好的日子，款识常用语；仝为同。
清楚了，这是在1859年（咸丰九年），一个女子为了一个待嫁的亡夫也许她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殉情绝食，然后有了这块匾。如此从容就义。（图2、3）
这里是洛阳城中的一个匾额博物馆。（图4）
我正在二楼展厅读匾，这一区域的主题是：贞洁贤孝。匾中的主角都是女子。这是一些怎样的女子呢？ （图5）
这块匾是：三四完人。（图6）
上款是：敕授文林郎湖北德安府云梦县姻愚弟吕锡麟暨母侄赵安等12人仝为大壶范程母赵太孺人三周 下款是：道光二十年正月十四吉旦 三四指三从四德。三从，出于《仪礼.丧服.子夏传》，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最早见于《周礼.天宫.九嫔》，通常是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从款识可知：在1840年正月（道光二十年），程家赵氏在死后三年（款识中的三周既指此意，这是一种为故去的人过冥寿的习俗）被旌表为三从四德的典范：三四完人。彼时，正是鸦片战争爆发前夜，林则徐正在虎门与英国人艰苦周旋，而湖北德安府的知县吕锡麟，却立了这样一块匾。
这块是：姑媳同操。（图7）
上款：敕授文林郎江南直隶州通州如皋县正堂清汉为节孝妇李江妻郭氏暨子有成妻 □王氏立 下款：嘉庆六年吉月谷旦 公婆郭氏与儿媳王氏为死去的爷俩，守节不嫁。
这块是：同堂三节。（图8）
上款：赐进士出身特授徐州府萧县知县李万仓为孙门许、赵、梁氏立 下款：大清道光七年三月吉日谷旦 许、赵、梁三个女子，为死去的丈夫：孙姓男子，一起守寡。
都如此惨苦，匾中女子就没有过得好一些的么？找找看。
这块是：熊丸课成。（图9）
上款:特授文林郎知归德府永诚县事加五级纪录十次巫少日为赵琳妻贺氏立 下款：嘉庆十一年八月上浣谷旦 熊丸，为贤母教子典故，出《新唐书·柳仲郢传》：子仲郢，字谕蒙。母韩，即皋女也，善训子，故仲郢幼嗜学，尝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助勤。教子有成，贺氏可堪欣慰吧？但是，一般来讲，只有年少守寡，终生不嫁，独自育子有成，才可称贤母，男人若在，那是子不教，父之过的事，轮不到女人。
致此可知：这些被称为贞烈贤孝旌表立匾的女性，一概是：丈夫早殁，或随之殉情，或孤苦一生，所谓艰难苦节谓之贞，慷慨捐生谓之烈。所以，要写一部中国古代女性苦难史，这些贞烈节孝匾额，大可以作为插页甚至封面。（图10）
以贞烈为名，束缚凌虐女性，不只见于中国，但是，真正把这件事做到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是中国古代男性。
他们此举，十分无耻、无力。
无耻。纵观中国历史，对女性的各种约束多如虱蝇，而且逐渐形成典籍，作者有正统大儒：刘向（《列女传》）、吕坤（《闺范》）等，还有名门淑媛：班昭（《女诫》）、宋若莘与宋若昭姐妹（《女论语》）等。这些堂皇的典籍，堆砌成冰冷坚硬的石墙，摧折了无数如花的生命。与此相对的是，几无对男性的道德要求，谁能找出一本《男诫》来？在匾上，女性偶然幸运的跟男人搭车庆寿，也要属上：元配、嫡配、德配、贤配、淑配，只不过是正室和侧室的称谓，竟动用了如此美妙的字眼，也许行为越无耻，就越需要美妙的字眼来粉饰吧？
无力。鲁迅先生于1918年7月，在他的文章《我之节烈观》里犀利指出：国民将到被征服的地位，守节盛了。风雨飘摇的腐朽国度，男人们无力对抗其他族群的男人，所以只能要求自己的女人做节妇做烈女。被学界公认的是，在强汉和盛唐，对妇女的束缚最少，女性地位最高。在文弱的宋代，对女性的束缚益烈，至明清推向极端，在民国已然严重变态。盛世无刁民，衰世多烈女，这一国势和女性地位的演变脉络相当清晰。时至今日，那些落后之邦的女性地位不也是令人唏嘘么？（图11）
走出博物馆，已是晚五点。四月中旬的洛阳，阳光依然灿烂，道路两旁和街心公园里，一簇簇牡丹正在怒放。（图12）
一向锐利的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的最后，动情的写到：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眼前的景象，那些来来往往的轻松而整洁的女性，使我相信，她们已在正当的幸福里。（图13）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洛阳匾额》第1卷 朝华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洛阳匾额》第2卷 河南美术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
《洛阳匾额》第4卷 三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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